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艾西莫夫的機器人系列三部曲──鋼穴、裸陽、曙光中的機器人──帶領我進入科幻與推理融合的美妙境界，地球刑警伊利亞‧貝萊與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也成為我心目中的最佳搭檔之一。但時間終究只能前進無法後退，貝萊是「凡人」，自然無法抗拒老化死去的命運，因此到了《機器人與帝國》，這對搭檔被迫必須「永遠」的分離。

原本我以為《機器人與帝國》裡的丹尼爾只能單打獨鬥，畢竟貝萊不在身邊。然而，事實上雖然貝萊已然逝去，本書與丹尼爾內心卻充滿著他的影子。如果說機器人三部曲描述的是貝萊為宛如白布的丹尼爾抹上諸多色彩，那麼《機器人與帝國》便是這些色彩透過丹尼爾的「自覺」（很重要，因為機器人不該有自覺）與貝萊的影響相互融合並開創屬乎自己的燦爛。

察覺這點時我非常激動，本書的貝萊不是主角，卻時時刻刻存在，因為我在丹尼爾的身上見到的淨是貝萊的一切，我想法斯托夫博士大概萬萬預料不到自己創造的獨一無二、碩果僅存的人形機器人竟能被一位地球人影響若此吧！

《機器人與帝國》的時間是在貝萊死後的兩百年，因為貝萊解決奧羅拉星球的謀殺案件，使得地球人得以進入太空開創他們的移民世界。但隨著地球人勢力擴大，太空族感到岌岌可危，身為領袖星球的奧羅拉，自然無法忍受現狀，奧羅拉議會議長阿瑪帝洛便想方設法要阻止一切。另一方面，因為法斯托夫博士的死亡，丹尼爾與吉斯卡均遺留給嘉蒂雅（舊譯：格娜狄亞）。嘉蒂雅獨特的身份使她陷入更多危難，丹尼爾與吉斯卡必須從中保護她，沒想到他們竟因此逐漸領略、創造出超乎機器人三大法則的概念。

我在機器人三部曲所獲得的感動與驚喜，在《機器人與帝國》也不遑多讓。

機器人丹尼爾與地球人貝萊的互動是我閱讀此系列的初衷，讀到《曙光中的機器人》時，兩人情感之深厚已不言自明，《機器人與帝國》更進一步加深兩人的羈絆。

書中一開始嘉蒂雅質疑丹尼爾腦中的記憶還能維持多久，會不會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似乎大有清空他腦子、重新設定之意。然而丹尼爾卻反問嘉蒂雅：

夫人，在進行這種處理之前，妳會跟我商量嗎？妳會先徵詢我的同意嗎？

機器人照理不會有所謂恐懼的語氣，然而丹尼爾的問話卻令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他的驚惶。嘉蒂雅不明所以，心想機器人會有什麼記憶無法丟失的呢。丹尼爾卻一再陳明：

我必須主動說明，除非我已經喪失記憶功能，否則我不會自願接受這種處置。

夫人，我可禁不起失去某些記憶的風險，不管是因為操作人員的疏忽還是判斷錯誤，我都不能失去這些記憶。

對於機器人而言，記憶不過就是硬碟裡的資料罷了，但丹尼爾急切想護住記憶的舉動，已經證明他逐漸成為不同凡響的機器人。而他渴望永遠存留的記憶並不難猜：

夫人，我所謂的記憶就是我對前搭檔地球人以利亞‧貝萊的記憶。

當我讀到這句話我眼眶幾乎泛出淚，丹尼爾對貝萊的思念絕對勝過任何一個「活人」。整部《機器人與帝國》丹尼爾的行動其實都遵循著貝萊的遺願，但不是硬梆梆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而是貝萊與丹尼爾相處的那段時間，潛移默化了丹尼爾。每每讀到丹尼爾推理的過程，我彷彿看見了貝萊的思維在丹尼爾的腦中組織。這也表示丹尼爾是多麼思念他這位前夥伴，思念到我想如果丹尼爾可以製造淚液，肯定會不時躲起來大哭特哭。

同樣的，貝萊對丹尼爾更是呵護倍至，連嘉蒂雅有時候都不免吃味：

她察覺到他（貝萊）已不在身旁，去駕駛艙找丹尼爾說話了。頭一個和最後一個跟他說話的竟都是丹尼爾。地球人對機器人又怕又恨，只有以利亞例外，他明知丹尼爾是機器人，卻把對方當作人看待。太空族則熱愛機器人，離了他們便渾身不對勁，可是卻只把他們當成一部機器。

在貝萊眼中，丹尼爾根本就是個活人。當初法斯托夫造訪地球，卻只帶吉斯卡，將丹尼爾留在奧羅拉，貝萊還為此十分失望。難怪後來貝萊自己跑來奧羅拉，第一眼看見丹尼爾（還略過嘉蒂雅先找丹尼爾）會是如此熱情：

「丹尼爾！」他抓著機器人的肩膀猛搖，「老天！你一定都沒變。你在我們的一生中永遠都不會變。」

只是，這個永遠不會改變的機器人，終究得面對貝萊這個注定會老去的搭檔的死亡。

這一段寫得很催淚。貝萊將死之際，刻意找了丹尼爾來見他。一方面是他極為思念丹尼爾，另一方面則是最重要的理由：

他不願死亡的消息傳到丹尼爾耳中，造成丹尼爾永久性的傷害。

我們都知道人類的生老病死是必然，但丹尼爾是機器人，以他與貝萊的交情，或許會認為貝萊的死他有責任。貝萊居然連這點都考量到，可見他對丹尼爾的重視與愛護到了何等的地步！

貝萊試圖以宏觀的角度解釋自己的死亡，促使丹尼爾領略一個人類並非等同整個人類群體，好讓丹尼爾不會為他的死亡燒掉自己的正電子腦。然而丹尼爾始終沒有辦法像個「正常」的機器人一樣「無動無衷」，艾老描述這一機一人的死別賺了我許多熱淚。

「任何個人的工作都對人類有貢獻，都會成為人類整體永久留存的部分。從過去、現在直到未來，人類生命的整體已經形成一幅織錦。……個人的生命只是上頭的一條絲線，比起整幅織錦算得了什麼？丹尼爾，把心思放在整幅織錦上，不要讓一條脫落的絲線影響你。那上面還有其它絲線，每一條都有價值、有貢獻──」

貝萊不再說話，但丹尼爾仍耐心等著。

貝萊睜開眼睛，看到丹尼爾，微微皺起眉頭。

「你還在？你該走了，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我不想走，以利亞夥伴。」

「你非走不可，我撐不下去了。我好累，累得要命。我想死，時候到了。」

「你還活著，我不能等嗎？」

「我不希望那樣。如果我在你眼前死去，剛才那些話都白說了。你會因為目睹死亡大受影響。現在就走，這是──命令。我讓你堅持自己是機器人，所以你必須服從命令。你做任何事都救不了我，第一法則已經沒有用處。快走！」

貝萊微弱的舉起一根手指，指著外面說道：「再見，丹尼爾朋友。」

丹尼爾緩緩轉過身去，他從不曾這麼困難地服從貝萊的命令。他粗聲低喃：「再見，以利亞朋友。」

最後貝萊死亡的消息傳來時，丹尼爾幾乎連站都無法站立。機器與人類之間的情感在艾老筆下，實在美得難以形容，即使是人類有限的生命也無法抹滅，而且這感情遠遠勝過貝萊與嘉蒂雅之間若有似無的愛情，成為機器人系列最耀眼的光芒之一。

死前的貝萊親自為丹尼爾畫上他最後一筆色彩──但我想這是貝萊始料未及的──，丹尼爾居然悟出超越機器三大法則的「第零法則」：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整體」，或袖手旁觀坐視「人類整體」受到傷害。

當然這法則還有很大的商議空間，可是本該受限於機器人三大法則的丹尼爾可以冒著燒毀正電子腦的危險創造出前無古人的第零法則，不就恰恰印證他與貝萊之間無可匹敵的深厚情誼？

更令我驚訝的是，不僅僅人類與機器人可以產生感情，丹尼爾與吉斯卡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患難中攜手並進。《機器人與帝國》雖然出現不少重要角色，但真正的核心卻是兩台機器人。除了貝萊與丹尼爾的互動外，我最感動的莫過於丹尼爾與吉斯卡握手以及丹尼爾拯救吉斯卡的情節。

吉斯卡是外型相當原始的機器人，然而他卻意外擁有特殊能力──讀心術與人類意念的操控。

丹尼爾與吉斯卡做為嘉蒂雅的機器人，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亦即丹尼爾與吉斯卡一直朝夕相處。他們聯手踏平許多險阻，也以彼此的能力相互討論、尋求答案，丹尼爾悟出第零法則，吉斯卡則渴望能找出所謂的「人類法則」。如此互動下，兩名機器人竟也萌生類似友誼的情感，握手是最初象徵（機器人怎麼可能握手？），爾後其它人形機器人攻擊嘉蒂雅（實際上是攻擊吉斯卡），丹尼爾第一時間是撲向吉斯卡保護他。

雖然丹尼爾陳明自己是因為遵循第零法則，認為吉斯卡的能力對人類整體相當重要才拯救他，但誰能斷定丹尼爾內心沒有絲毫出於己意的友情呢？吉斯卡飽受讀心之苦時，曾對丹尼爾這麼說：

我很仔細地對自己研究了十幾年，希望了解這種紋形迴路（指讀心術），以便能將它轉移給你，使你也調整得跟我一樣──但我一直在抗拒這種衝動。這對你是很不好的。我一個人來承受這種負擔就夠了。

徜若吉斯卡能顧及丹尼爾，那麼反之絕對亦然。

吉斯卡不像丹尼爾那樣肯定第零法則的存在，然而最後他卻選擇了相信，甚至為此犧牲自己的「生命」。在這種種跡象、在人類與機器人可以產生感情的事實裡，我寧願相信機器人之間，也有屬於他們美好的情感。

接下來，我將要來挑戰銀河帝國系列了。


【延伸閱讀】

艾西莫夫機器人三部曲－鋼穴、裸陽、曙光中的機器人（淺談貝萊與丹尼爾）